《粤西词见》:临桂词派的寻根之作 ——兼论临桂词派的时代意义(一)
  • 2016-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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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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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词史曾出现大量的“郡邑词选”,人们一般对它们的文学性评价不高,如王兆鹏称“清人所辑郡邑词选,旨在保存乡邦文献,不尽考虑其文学价值”[1],肖鹏称这类词选“过于迁就词人特征,较轻视作品的挑选,甚至为了保存史料而只收不选,完全放弃了选词的功能。氏族词选和郡邑词徵几乎是文献资料,没有什么文学读本的意味”。[2]他们所列的郡邑词选目录,其中都有《粤西词见》。《粤西词见》二卷,况周颐辑,选录广西籍词人明代一家,清代二十二家,闺秀一家,共二十四家,词一百八十八首,附论词绝句二十八首,词人俱有小传,有的加以评点。《粤西词见》扉页牌记:“光绪丙申刻于金陵”[3]。况周颐自撰的《粤西词见》叙录云:“光绪丙申展重阳日,临桂况周仪葵孙自识于江宁水西门内古糯米巷寓庐。”《粤西词见》或许如同大多数“郡邑词选”一样,或许文学性不高,或许只有文献价值;但如果我们从词学流派方面来考虑问题,尤其当我们考察以地域来命名的那些词学流派时,某些词选往往有出乎我们预想的价值,以下以考察《粤西词见》与临桂词派的关系为例,谈谈这一问题。

 

一、临桂词派的基本词学观

谈临桂词派的寻根,不能不先述临桂词派的基本词学观。

    其一,雅、厚、重、拙、大的意味。况周颐《蕙风词话》[4]卷一云:“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此外,他还提出了“雅”与“厚”,《蕙风词话》卷三云:“填词以厚为要旨”,其《词学讲义》云:“古今词学名辈,非必皆绝顶聪明也。其大要曰雅,曰厚,曰重、拙、大。厚与雅,相因而成者也,薄则俗矣。”[5]其《历代词人考略》卷十四云:“填词以‘厚’为要旨。苏、辛词皆极厚。”[6]况周颐编选《薇省词钞》以“厚、雅”为选择标准,他在例言中说:“是选以温厚雅正为宗”[7]。况周颐为《樵庵词》作跋云:“近阅刘太保《藏春词》,其厚处、大处不可及。”[8]《蕙风词话》卷一云:“昔贤朴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学养中出。”“(梦窗词)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沉著者,厚之发见乎外者也。”卷二云: “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惟厚乃有魄力。梦窗密处易学,厚处难学。”“此等句便佳,浑成而意味厚。”吴文英是临桂词派推举的典范人物,况周颐认为梦窗词令人玩味而不能尽是因为“厚”,而且这是不容易被其他人学到的地方。词人的性情和学养是内在的,是“厚”的前提,外在的表现是词由语言的朴实浑成而上升为意味的厚重。

    其二,重性灵。况周颐称其少年兴会之作“多性灵语,有今日万不能道者”,感慨中年后写不出“性灵”语来了,而且“性灵”语是不可刻意为之的,《蕙风词话》卷五云:“信是慧业词人,其少作未能入格,却有不可思议,不可方物之性灵语,流露於不自知。斯语也,即使其人中年深造,晚岁成就以后,刻意为之,不复克办。盖纯乎天事也。苟无斯语,以谓若而人者之作,蒙窃未敢信也。”

况周颐重性灵就是强调真情和内心,抒发身世之感。《蕙风词话》卷二云:“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卷五云:“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

况周颐认为,想要造句自然又要新颖独创,必得天分、学力两样具备,天分体现为性灵流露。《蕙风词话》卷一云:“填词之难,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经前人说过。自唐五代已还,名作如林,那有天然好语,留待我辈驱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灵流露,曰书卷酝酿。性灵关天分,书卷关学力。”况周颐指出好的咏物词也是出自于“性灵”语的,卷五云:“(咏物词)自性灵中出佳,从追琢中来亦佳”,“以性灵语咏物,以沈著之笔达出,斯为无上上乘。”

在况周颐的眼里,李煜和纳兰性德的词可以称得上“性灵”二字,《蕙风词话》卷一云:“其(唐五代词)铮铮佼佼者,如李重光之性灵,韦端己之风度,冯正中之堂庑……晚近某词派,其地与时,并距常州派近。为之倡者,揭橥花间,自附高格,涂饰金粉,绝无内心。与评文家所云‘浮烟涨墨’曷以异。虽无本之文,不足以自行。历年垂百,衍派未广,一编之传,亦足贻误初学。”卷五云:“其(纳兰容若)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甘受和,白受采,进於沈著浑至何难矣。慨自容若而后,数十年间,词格愈趋愈下。东南操觚之士,往往高语清空,而所得者薄。力求新艳,而其病也尖。”同时对“新艳”之词和没有内心的词作予以批评。

    其三,重体格。况周颐在讲述受到王鹏运规诫时说“半塘词夙尚体格”,而在接受王鹏运词学思想后的他是“体格为之一变,半塘亟奖藉之。”况周颐为朱祖谋编的《宋词三百首》作序,云:“近世以小慧侧艳为词,致斯道为之不尊,往往涂抹半生,未窥宋贤门径,何论堂奥。未闻有人焉,以神明与古会,而抉择其至精,为来学周行之示也。彊村先生尝选《宋词三百首》,为小阮逸馨诵习之资,大要求之体格、神致,以浑成为主旨。夫浑成为遽诣极也,能循途守辙于三百首之中,必能取精用闳于三百篇之外。益神明变化,于词外求之,则夫体格、神致间尤有无形之蕲合,自然之妙造,即更进于浑成,要亦未为止境。”[9]朱祖谋也是以“体格”作为主要的审美标准来编选词学入门读物的。“体格”也是临桂词派词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况周颐把“体格”作为词的特质,用以区分诗、曲,《蕙风词话》卷一云:“曲与词体格迥殊”,卷二云:“……入词则佳,入诗便稍觉未合。词与诗体格不同处,其消息即此可参。”况周颐把“体格”作为词人的特质,学习某人词就是学习他的“体格”,卷二有云:“苏长公提倡风雅,为一代山斗。黄山谷、秦少游、晁无咎,皆长公之客也。山谷、无咎皆工倚声,体格于长公为近。”《续编》卷二云:“和何人韵,即仿其人体格。”

在重“体格”的同时,除了对“小慧侧艳”之风不满外,对某些词体流弊有所批评,《蕙风词话》卷一云:“俗者,词之贼也。”表现出对“俗”不满;卷一又云:“凡人学词,功候有浅深,即浅亦非疵,功力未到而已。不安于浅而致饰焉,不恤颦眉、龋齿,楚楚作态,乃是大疵,最宜切忌。”对“颦眉、龋齿,楚楚作态”予以批评。

 

二、广西前辈在况周颐的词学之路上起到了重要作用

临桂词派的基本词学观大多是由王鹏运和况周颐二人提出的。那么,况周颐提出的这些基本词学观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从况周颐的词学之路来考察。

况周颐的第一部词集是其“少年兴会”之作《存悔词》,版本比较复杂,郑炜明先生对其版本进行过详尽的研究,指出《存悔词》的三种版本:初版于1879的养清书屋本,收词56首;初版于1887年的香海棠馆本,收词63首;刊于1892年的《第一生修梅花馆词》本,收词12首。[10]从况周颐自编词集的题目“存悔”以及对自己词作的删减,我们可以看出况周颐的词学观在这几年间发生了变化。

况周颐《存悔词序》云:

余性嗜倚声,是词为己卯以前作,固陋,无师友切磋,不自揣度,谬祸梨枣。戊子入都后,获睹古今名作,复就正子畴、鹤巢、幼遐三前辈,寝馈其间者五年,始决知前刻不足存,……[11]

这种变化是在“子畴、鹤巢、幼遐三前辈”的指导下完成的。幼遐即其桂林同乡前辈王鹏运,对况周颐的影响最大,况周颐《薇省词钞》例言云:

        周仪自戊子入都,以论词与幼遐前辈订交……[12]

况周颐《餐樱庑随笔》第八二条:

        余之为词,二十八岁以后,格调一变,得力于半塘。[13]

况周颐学词得到了王鹏运的指点和规诫,况周颐《餐樱词自序》云:

余自壬申、癸酉间即学填词,所作多性灵语,有今日万不能道者,而尖艳之讥,在所不免。己丑薄游京师,与半塘共晨夕。半塘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又以所刻宋元人词属为校雠,余自是得窥词学门径。所谓重、拙、大,所谓自然从追琢中出,积心领神会之,而体格为之一变。半塘亟奖藉之,而其它无责焉。……[14]

况周颐的词学观也是从王鹏运处来。王鹏运以“重拙大”之说规诫况周颐使其“心领而神会之,体格为之一变”。况周颐继承并发扬了王鹏运的观点,以“重拙大”为填词要旨加以阐发。

另外,由于王鹏运的提携,况周颐在词坛的地位有较高的提升,如彭銮《薇省同声集叙录》:

况(周颐)到官在銮转外后,佑遐以同里后进寄其词相矜诧,銮与彼都人士游亦闻况舍人名,因并甄录以志向往。[15]

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云:“初学作词,最宜联句、和韵。始作,取办而已,毋存藏拙嗜胜之见。久之,灵源日浚,机括日熟,名章俊语纷交,衡有进益于不自觉者矣。手生重理旧弹者亦然。离群索居,日对古人,研精覃思,宁无心得,未若取径乎此之捷而适也。”况周颐认为对初学作词者来说最快捷最适用的方式是联句和和韵,联句有益于培养词人们共同的审美倾向,加强群体成员的关系,初学者通过和韵可以学习师友的长处,提高写作能力,融入群体的创作。况周颐与王鹏运、张祥龄一起联句尽和《珠玉词》,况周颐与王鹏运、刘福姚联句赋《东风第一枝》,况周颐与王鹏运联句赋《大酺》《采绿吟》。况周颐唱和王鹏运的词也不少,如《齐天乐·遐丈出示同子畴鹤巢两先生游陶然亭词,依调奉答,且订后约》《莺啼序·苇湾之游,与半塘老人一再酬和,意仍未尽,复拈此解……》《临江仙·庚寅元日和幼遐前辈乙丑除夕韵》《三姝媚·和半塘韵》,通过联句和和韵,况周颐也逐渐形成了同况周颐相近的审美观,融入了王鹏运领导的词人群。

再往前追溯,况周颐的词学观有家学渊源。况周颐的伯父况澄是临桂著名的诗人,一生勤于著述,流传下来著作的达五十多种,编有《古词选钞》,[16]况周颐“龆龀即嗜倚声”,[17]“十三四岁即已癖词”,[18]不能不说况周颐的学词受到其伯父况澄的影响。况周颐亦自觉地以乡贤词作作为自己的崇敬和仰慕的榜样。其词《莺啼序·题王定甫师〈媭碪课诵图〉序》述其生平师承云:

       复念吾广右词学,朱小岑先生依真倡之于前,吾师(按:王拯)与翰臣、虚谷两先生继起而振兴之。[19]

朱小岑,名依真,乾嘉时期广西临桂著名的诗人词客,有《纪年词》。道咸年间的王拯(字定甫)、龙启瑞(字翰臣)和苏汝谦(字虚谷)被称为广西的“三大中兴词人”。况周颐对广西前辈词人大加赞赏,受其影响良多,是从前辈词中汲取了营养的。以朱依真为例,况周颐对朱依真的仰慕之情除了直接表达之外,还以和韵的方式表现出来。况周颐有《念奴娇》一首,题为“忆南湖旧游,用朱小岑先生依真飘帛塘观荷韵”,为和朱依真词韵之作,其词全文如下:

        长卿游倦,恰年时、画里都是愁中。湖上大堤堤上路,天涯见说能通。流水三生,凌波一霎,娇眄隔香红。垂杨踠地,那时亭北阑东。    谁念芳字题残,红牙拍遍,换羽更移宫。目送横塘天样阔,香雾何事惺忪。一叶颦秋,万花妆晚,肠断到东风。鸳鸯在否,梦云犹带疏钟。[20]

况周颐的这首词就是取径于前辈乡贤而得。

况周颐词创作水平的提高,词坛地位的提升,是与同乡前辈王鹏运以词论交及其指导和影响分不开的,又是与况周颐自觉汲取乡贤前辈的词学经验分不开的。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发现,况周颐之所以会提出这样的词学理论,之所以有当时词坛翘首的地位,之所以会成为临桂词派的核心人物,就在于他是有根基的,他的词学素养、词学观是从广西前辈而来的。这应该是况周颐面向广西为临桂词派寻根的深层心理因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