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说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 2016-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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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g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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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这篇文章,只有85个字,加上后人安上的标点符号,也只有102个字符,是文学史上篇幅最短的散文之一,但是它的意蕴却很丰富,可以说是言短意长,令人玩味不尽。

文章写于宋神宗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作者在黄州(治所在今湖北省黄州市黄岗县)。元丰二年,作者因写诗批评“熙宁变法”中的某些弊端,被贬谪到黄州任团练副使,至此已经是第四年了。团练副使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官,“不得签书公事”,而且只能领一半的薪俸,无论是政治待遇还是经济待遇,和他此前做湖州知州相比,都是很差很差的,等于是一个被监管的罪人。但苏轼性情旷达,惯于苦中作乐,随遇而安,这篇文章就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和心境之下写成的。

阴历的十月十二日,离望日(阴历每月的十五日)还有三天,也就是说,这个时候的月亮看起来还不是最美的,但是作者却把她写得很美。美在什么地方呢?不在她的大,不在她的圆,也不在她的温柔、神秘、明媚,或者幽艳,而在她的澄澈,在她的空明。也就是说,作者所欣赏、所在意的,不是月之形,而是月之色。作者在黄州,在写作这篇文章之前,也就是元丰五年的七月和十月,还写有《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两篇文章都写到过月。前者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后者有“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些都是写月之动态,或者形象,在这篇文章里,作者的角度变了,不再写月之动态或者形象,而是写月色。所谓“月色入户”,所谓“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就是“不重复自己”,是文学创新的一种表现。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写月色,并不是正面描写。正面描写是很难写的,往往费了许多笔墨,其效果却未必佳。所以作者写月色,用的是侧面描写的方法。先是通过“人”这个侧面,即通过作者自己的反应和行为来写月色:“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辛苦了一天,时候也不早了,本来是要解衣而睡的,但是看见“月色入户”,却睡意全消,乃至欣然而起,快然而行。可见这月色是非常美好的,非常具有魅力的。至于这月色究竟美到何种程度?魅力到何种程度?那就需要读者通过作者的先则“解衣入睡”,继则“欣然起行”这种反应和行为,来展开想象或者联想了。把她想象成一个素静而幽雅的美人也好,一个清纯而灵秀的童子也好,一阵夏日的清风也好,一抹冬日的暖阳也好,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交也好,一场久旱之后的甘霖也好。总之,怎么想象都可以,作者所预留的再创造的空间原是无限的。

继而是通过“物”这个侧面,即通过承天寺的“中庭”之所见来写月色。寺院的“庭下”,怎么会有“空明”的“积水”呢?怎么会有“交横”的“藻、荇”呢?仔细一看,原来所谓“空明”的“积水”,其实是那澄明的月色;所谓“交横”的“藻、荇”,其实是那月色中的“竹柏”之影。元丰元年(公元1078年),也就是写作这篇文章之前的六年,苏轼在徐州任知州的时候,写过一首《永遇乐》词,这首词的首句,即写燕子楼的月色:“明月如霜。”接着就写月色下的种种“清景”,正面铺述,娓娓道来。六年之后的这篇文章写黄州承天寺的月色,也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月色如水。”只是这如水的月色,并不是那么直白地写出来的,他写了自己的一种错觉,实际上也是给了读者一个悬念,还以为寺院里居然积满了水,水中还长满了水草和荇菜呢。这就是侧面描写的好处。

英国的艺术理论家克莱夫·贝尔在他的代表作《艺术论》中,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即“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苏轼这篇不到一百字的微型散文,也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这篇散文之所以能够脍炙人口,流传千年,除了作者那既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的想象,那随手写来、似不经意的语言,以及那一以贯之的“风行水上、自然成文”的结构,一定还有一些“有意味”的东西。也就是说,除了想象、语言和结构这些能够予人以审美之愉悦的形式,一定还有某些能够予人以心智之启发的内涵。毫无疑问,它的内涵应该是很丰富的,它所给予人的启发也是因人而异的。不过在我看来,最值得注意的一个方面,就是它所体现的人生态度。

人生态度也是因人而异的。但是大致说来,则不外两种:一是功利的态度,一是审美的态度。持功利的态度对待人生的人,无往而非功利,得之则喜,失之则忧,一如《前赤壁赋》中“客”之所言;持审美的态度对待人生的人,则无往而非审美。目遇之为美,耳得之亦为美,一如《前赤壁赋》中“苏子”之所言。《记承天寺夜游》这篇文章,正是在“审美的人生态度”这一点上,承续并且发展了《前赤壁赋》中“苏子”的思想。试为述之: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这话有两重含义。其一是说,人有两种,一为闲人,一为忙人。闲人可能是身心俱闲的人,也可能是心闲而身不闲的人,但不可能是身闲而心不闲的人。闲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他看来,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是美的。忙人可能是身心俱忙的人,也可能是心忙而身不忙的人,但不可能是身忙而心不忙的人。忙人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他看来,世上的一切都是功利的。其二是说,在闲人看来,生活中,大自然中,处处有美,时时有美,关键在于你有没有一颗“闲人”之心。用美学的语言来讲,就是你有没有一双能够欣赏音乐的耳朵,有没有一双能够欣赏绘画的眼睛,有没有一副能够感受和体验一切美的心灵。如果有,那么你就能够发现那些别人习以为常的、或者视而不见的美的对象,例如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那天晚上的、在别人看来并不起眼、在苏轼看来却可以令他由“解衣欲睡”到“欣然起行”的月色,以及这月色之下的承天寺的“竹柏”之影。

还有一点也值得我们注意,即审美活动不应该总是一种孤芳自赏的行为。审美活动是需要交流的。个人的审美愉悦,应该与知音共赏。陶渊明说:“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是一种很高的审美境界。苏轼为什么不一个人在自家的庭院里欣赏月色?而要去承天寺寻找张怀民?就是因为在自家的庭院里“无与为乐者”,而张怀民,恰好就是一个像苏轼这样的闲人。他是元丰六年贬到黄州来的,初到时寓居在承天寺。因为有了他,苏轼才“欣然起行”到承天寺来,才看到了承天寺的如水的月色,以及月色下的如“藻、荇”之“交横”的“竹柏”之影。

最后补充一点,张怀民这位闲人真是闲得可以。他后来居然在自己的住所之侧,建了一个亭子,用以“览观江流之胜”。苏轼为这个亭子取了一个名,叫作“快哉亭”;苏轼的弟弟苏辙,还为这个亭子写了一篇记,叫作《黄州快哉亭记》,也是中国散文史上的名篇,只是篇幅比乃兄的《记承天寺夜游》要长一些,不能算做微型散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