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6-05-23
- 本站
- 作者:梁中效
伟大诗人陆游生命历程中最辉煌、最壮美的八年是在蜀汉大地度过的;陆游作为一位以诗名著称的文学家的地位是在宋代的四川奠定的;陆游炽热的爱国情怀和投笔从戎的报国之志是川陕蜀道上进一步升华的;陆游在中国文学史与中国文化史上的显赫地位是在巴蜀大地奠定的。从乾道六年﹙1170年﹚到淳熙五年﹙1178年﹚,陆游在蜀汉大地上只生活了八年,但这是他人生历程中最荡气回肠、最难以忘怀的八年,因而他晚年将亲手编定的诗与文分别命名为《剑南诗稿》与《渭南文集》,就是对这段经历的最好怀念与纪念。如果说陆游在蜀汉的仕宦与创作是一首跌宕起伏的生命交响曲,那么序曲就在夔州、高潮在南郑、尾声在成都。因此,夔州的历史与文化、山川与民俗等,是陆游认识川陕的开端、热恋川蜀的初始、文学创作的预热,在中国文学与文化的发展历程上,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与意义。
一、 唐宋时期的夔州形胜
陆游印象中的夔州虽然险远荒蛮,但却是川蜀名州、人文名邦、诗家奥区、水陆津要,据荆、楚之上游,为巴、蜀之要郡。
唐宋时期的夔州是由长江进出川蜀的门户,以地当水陆要冲而著称。杜佑在《通典》中写道:夔州领县四:奉节、云安、巫山、大昌。“奉节,汉鱼复县地,又有鱼复县故城在北,赤甲城是也,即楚、汉之江关。有白帝城及诸葛亮八阵图。”①。曾在夔州为官三年的大诗人刘禹锡,对夔州的山川形势与历史沿革更加清楚。他在《夔州刺史厅壁记》中说:“夔在春秋为子国,楚并为楚九县之一。……七年,增名都督,督黔、巫一十九郡。开元中犹领七州。天宝初罢州置郡,号云安。至德二年,命嗣道王鍊为太守,赐之旌节,统峡中五郡军事。乾元初复为州,偃节于有司,第以防御使为称。寻罢以支郡隶江陵。按图版方输不足当通邑,而今秩与上郡齿,特以带蛮夷故也。”②这段记载说明,夔州虽然不是地方千里的通都大邑,但山川形势险要,控带蛮夷重地,战略地位显赫,因而获得了与上郡名都同样重要的待遇。这正是唐宋政治家、军事家、文人骚客重视夔州的客观原因。宋代夔州的地位进一步提升,成为川峡四路之一的夔州路。宋人祝穆在《方與胜览》中说:“周初为鱼复国。春秋庸国之鱼邑。其后楚人、秦人、巴人灭庸,分其地属于巴。秦置巴郡,鱼复隶焉。二汉因之。公孙述据蜀土,自称白帝,更鱼复曰白帝城。东汉献帝分巴郡为永宁郡,刘璋又改为巴东郡。蜀先主改为永安县,又于此置固陵郡;蜀先主改固陵郡为巴东郡,为蜀重镇。晋仍为鱼复。宋置三巴校尉,治白帝。梁置信州,治白帝城。周移治永安宫南,即瀼西也,总管王述移府于白帝。隋杨素又复修之,炀帝罢为巴东郡。唐为信州,改为夔州,又为云安郡,复为夔州。蜀主以施、夔、忠、万置镇江军,治夔州。后唐改宁江军节度。皇朝平蜀后,徙治瀼西,中兴升为帅,带归、峡州兵甲司公事。今统郡十五,领县二,治奉节。”③刘禹锡与祝穆的记载两相印证,说明宋代夔州的政治军事地位更为重要。也正于夔州奇险的山川、独特的历史地位,才留下了许多壮美的历史文化遗存。欧阳忞在《與地广记》中记载了夔州的人文名胜,“有三峡山、白盐山、赤甲山、大瀼水、滟预堆。有鱼复县故城,在县北,今名赤甲城。有古扞关,楚肃王所作,以拒巴蜀。有白帝城,公孙述所筑。有故永安宫,刘备所置。备终,诸葛亮受遗诏于此。有诸葛亮八阵图,累石为之。” ④这些名胜古迹,成为陆游等唐宋诗人凭吊怀古、抒发情怀的人文胜景。
唐宋时期的夔州是川蜀名城,战略地位格外重要。夔州“当水陆津要,乃蜀之东门也。”故宋人丁谓在《夔州移城记》中说:“巴中郡多崖居岸泊,登危履险,以扼束要道,盖坚完两川,间隔三楚也。”王应麟也说:“夔州者西南四道之咽喉,吴、楚万里之襟带也。” 唐宋文人留下了许多吟咏夔州形胜的四六对偶名句:“畴庸灵石,改牧夔藩。”“窃以夔门,当夫蜀隘。”“唯此巴、夔之寄,介乎荆、蜀之间。”“自蜀道分八使之权,以夔漕为诸司之冠。”“况巴、渝十四州之地,据吴、蜀八千里之冲。”“白帝城高,符节久烦于兼领;乌孙国乱,藩维有贵于预防。”“一百八盘之天险,率在部封;五十四郡之星分,兹为门户。”“卢矢彤弓,新元戎之号令;白盐、赤甲,壮全蜀之藩垣。”⑤夔州之雄险,还在于其劲勇豪放的民风。《巴志》:“郡与楚接,人多劲勇,少文学,有将帅才。”李贻孙《都督府记》云:“其人豪,其俗信鬼,其税易征,其民不偷。”⑥这种豪气外露的民风也感染影响了唐宋文人,是所谓“古来夔子,地近乌蛮。”“地荒半杂于猩,俗犷易罹于狴犴。”“窃惟夔子之故邦,实杂冉駹之蛮俗。”“乌蛮塞近,猩鼯混夷獠之居;白帝城高,象马卜瞿唐之险。”“乌蛮塞近,古称冉駹之居;滟滪浪高,人占象马之险。”⑦这一切,使得陆游等唐宋文人在此得江山之助益、感民俗之淳朴、发思古之幽情。
二、陆游与夔州文化
首先,唐宋时期夔州的文化厚重,是一座群星闪烁的诗城。历代不少诗人如陈子昂、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孟郊、刘禹锡、苏轼、苏辙、黄庭坚、范成大、王十朋等或旅居夔州或在夔州为官,留下名篇佳作,讴歌夔州的山水风物。他们在夔州的宦游生活和诗歌创作,对陆游产生了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为他文学生涯和诗歌创作高潮的到来奠定了基础。
唐代的夔州诗坛,几乎是一部唐代诗歌通史的壮丽画卷,其中既有李白、杜甫这样世界级的诗坛巨星,也有陈子昂、杨炯、卢照邻、沈佺期、孟浩然、王维、高适、孟郊、韩愈、刘禹锡、白居易、元稹、李贺等中国文学史上的杰出诗人。李白一生三次过三峡,都留下了动人的诗篇,与夔州结下了不解之缘。青年李白豪情万丈,于开元十四年(726)“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写下了《自巴东舟行经瞿塘峡登巫山最髙峰晚还题壁》。乾元二年(759), 因入永王李璘幕府而获罪的李白有幸被赦免。他在夔州听宣后欣喜若狂。在云霞满天的清晨由夔州出发,乘舟东下,《早发白帝城》就是此时吟咏而出,从此传遍天下。“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从战火纷飞的长安沿蜀道经陇南、山南等地逃难到成都。唐代宗永泰元年(765)五月,杜甫携家人从成都出发,沿岷江、长江顺流而下,于次年四月到达夔州,寓居此地近两年。杜甫在夔州共写诗462首,占杜诗总数的三分之一。这些诗作构成了一幅长江三峡历史、风俗、景观、民情的巨幅画卷。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年)正月,著名诗人刘禹锡到夔州任刺史。作为“诗笔文章时无在其右”的一代“诗豪”,他在夔洲任上三年间创作了不少脍炙人口的优秀诗词。
宋代是夔州诗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苏轼、黄庭坚、王十朋、范成大这些宋代诗坛的翘楚和中国文学史上声名显赫的诗人,也是这一时期夔州诗的代表人物。嘉佑四年(1059)苏轼与弟苏辙随其父苏洵,取道岷江、长江,经三峡出蜀赴京,写下了一系列吟咏夔州名胜古迹和峡江风光的诗篇。其中《八阵碛》对诸葛孔明的功业及人生悲剧作了透辟的分析,痛惜之情,溢于言表。其《入峡》、《出峡》诗则描述峡江沿岸壮美的景观。王十朋是南宋名臣,绍兴二十七年(1157)中状元。“立朝刚直” ,主张抗战,力排和议,并大胆弹劾主和派首领当朝宰相史浩,赢得朝野内外的普遍赞誉。乾道元年(1165)自饶州移知夔州,勤政爱民,兴利除弊,深受夔州民众爱戴。在夔州有诗作314首,是历代夔州诗中除杜甫外数量最多的一位诗人。范成大的夔州诗,多篇是描绘峡中风物的诗作, 如《初入巫峡》:“束江崖欲合,漱石水多漩。卓午三竿日,中间一罅天”。《巫山县》:“门对高唐起,江从滟滪难。”等等。这些诗篇,其壮物之细腻,意境之深远,非亲历其境且才情超卓而不可得之。
这些唐宋文学家和大诗人在夔州的非凡事功及名篇佳作,不仅有助于夔州历史文化的积淀和文脉的传承,使夔州成为名家荟萃的一座诗城,而且为陆游到夔州后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使夔州成为陆游剑南豪放生活和创作高潮的起航之城。
其次,陆游继承前贤的诗歌文化遗产,为夔州诗城留下了浓抹重彩的一笔。夔州是陆游由东部进入西部的第一站,跨入四川大门的第一城。陆游在夔州第一次领略到了西部的雄奇壮美和文化的厚重迷人,从而为陆游人生轨迹的改变和诗歌创作风格的转变奠定了基础。“他四十六岁到了夔州,他接触到广阔的天地,也更认识到国家兴亡的根源,现在他找到自已的道路,诗正在开始转变。”⑧
陆游在《入蜀记》中说:“乾道五年﹙1170﹚十二月六日,得报,差通判夔州。方久病,未堪远役,谋以夏初离乡里。”⑨乾道六年闰五月十八日,陆游从山阴启程,十月二十七日到达夔州,历时近五个半月,一百六十余天,行程五千余里。艰难而又壮美的旅行,预示着一个人生新阶段的开始。陆游自乾道六年十月至乾道八年二月﹙1170—1172年﹚,在夔州经历了三个年头,而实际在夔州只有一年零四个月。这期间有诗60首,词5首。从钱仲联先生《剑南诗稿校注》第二卷的《瞿唐行》开始,到《十二月十九日晚巫山送客归回望西寺小阁缥缈可爱遂与赵郭二教授同游抵夜乃还楚乡偶得长句呈二君》止,⑩均是陆游在夔州所写的诗歌作品,共59首。加上五律《题卧龙山》(《附录·陆游佚著辑存》)一首,所以,陆游在夔州任所共有诗60首。后来陆游东归过夔州和晚年怀念夔州,共存诗13首。这样陆游夔州诗词共计78首。但实际上陆游西游过荆门之后,已进入夔峡文化圈,从《系舟下牢溪游三游洞二十八韵》开始,到《闻猿》止,有诗18首,虽然不是夔州任所的作品,但却是陆游认识峡江的夔峡文化的珍品,是陆游认识夔州的开始,在研究陆游与夔州文化时也将纳入。
陆游由长江下游的吴越大地到长江上游的夔峡山地,得江山之助,诗风由文弱渐趋豪放。陆游博学多才,饱读诗书,对长江上游的四川并不陌生,但来夔州,一路西行,万里遨游还是第一次。巨大的地理景观反差,壮美的夔峡山水,使陆游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体验与感悟,诗风由江南时的文弱向豪放转变。《水亭有怀》:“渔村把酒对丹枫,水驿凭轩送去鸿。道路半年行不到,江山万里看无穷,故人草诏九天上,老子题诗三峡中”。此诗作于乾道六年九月,虽然有些抱怨,但“江山万里看无穷”却是事实。进入峡江后,陆游对此行的不快,逐渐被三峡雄险的景色所代替,顿生不幸当中的万幸之念,天高皇帝远的三峡,为他的狂放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遇。《将离江陵》已产生了这一信念:“地险多崎岖,峡束少平旷。从来乐山水,临老愈跌宕。皇天憐其狂,择地令自放。山花似白雪,江水绿于釀。竹枝本楚些,妙句寄凄怆。何当出清诗,千古续遗唱。”以上两首诗作于江陵,虽未到夔州,但已领略了峡江的壮美,心境由江浙求官时的谨小慎微和西行时的苦闷傍徨,逐渐转向无所顾忌和以苦为乐。《松滋小酌》:“西游六千里,此地最凄凉。骚客久埋骨,巴歌犹断肠。风声撼云梦,雪意接潇湘。万古茫茫恨,悠悠付一觞。”此诗乾道六年十月作于松滋渡,愤怒出诗人,江山助气情。浮虽短小,可气魄宏大。这里是告别楚水,进入蜀江的开端。《入蜀记》云:十月三日,“泊灌子口,盖松滋、枝江两邑之间。松滋晋县,自此入蜀江。” 灌子口,一名松滋渡。峡江的险苦途程,使陆游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三峡的雄奇壮美,自恨无法用诗笔来描绘。《系舟下牢溪游三游洞二十八韵》:“旧观三峡图,常谓非人情。意疑天壤间,岂有此峥嵘。画师定戏耳,聊欲穷丹青。西游过沔鄂,莽莽千里平。昨日到峡州,所见始可警,乃知画非妄,却恨笔未精。”因此,面对迎面而来的险峻江山,陆游似乎也有江郎才尽之感。《巴东遇小雨》:“西游万里亦何为,欲就骚人乞弃遗。到此宛然诗不进,始知才分有穷时。”到了夔州,陆游对峡江的感悟定格为一个字——“雄”。《瞿唐行》:“四月欲尽五月来,峡中水涨何雄哉!浪花高飞暑路雪,滩石怒转晴天雷。千艘万舸不敢过,篙工柂师心胆破。”这种雄浑磅礴的气势,陆游并未完全感受到,“君不见陆子岁暮来夔州,瞿唐峡水平如油,”但他诗家的感悟已经想象到,这正是夔峡文化的魅力之所在。
陆游在夔州任职的时间虽然时间不长,但雄奇壮美的夔州山水和淳朴豪放的民风给陆游留下了深刻印象。夔州处在长江边上,是三峡的核心区域,夔峡文化是三峡文化的典型形态。陆游的诗也体现了这一特点。《入瞿唐登白帝庙》:“晓入大谿口,是为瞿唐门。长江从蜀来,日夜东南奔。两山对崔嵬,势如塞乾坤,峭壁空仰视,欲上不可扪。”这是陆游到夔州后第一首描写夔峡文化的诗,写出了两山夹一川的峡江特点。《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作短歌》:“白盐赤甲天下雄,抜地突兀磨苍穹,凛然猛士抚长剑,空有豪健无雍容,不令气象少渟滀,常恨天地无全功。”白盐山、赤甲山在夔州城东,一白一赤,是夔州最著名的大地景观,二者的雄健让诗人惊叹不已。《书驿壁》:“硖中山多甲天下,万嶂千峰通一罅。”《晓晴闻角有感》:“暑雨初收白帝城,小荷新竹夕阳明。”《夏夜起坐南亭达晓不复寐》:“悠然坐待江城晓,红日将升碧雾浮。”这三首诗的三段佳句,描绘了江城夔州的壮美与优美。在感受夔州自然美的同时,陆游也强烈的体验到了夔峡的人文之美。未到夔州前,陆游已对这里的历史人文有所耳闻。乾道六年春作于山阴老家的《将赴官夔府书怀》云:“民风杂莫徭,封域近无诏。凄凉黄魔宫,峭绝白帝庙。又尝闻此邦,野陋可嘲诮。通衢舞竹枝,谯门对山烧。” 夔州在历史上曾是巴人等少数民族的聚集地,民风粗犷,莫徭女子赤脚行走,信奉黄天魔王等道教神灵,有供奉汉末西南割据者公孙述的白帝庙,在短笛击鼓声中,歌唱有男女情爱故事的竹枝词,过着刀耕火种、乐天知命,无忧无虑的生活。到了夔州后,陆游对此地淳朴的民风感受更深刻。《蹋碛》:“鬼门关外逢人日,蹋碛千家万家出。竹枝惨戚云不动,剑器联翩日将夕。行人十有八九瘿,见惯何曾羞顾影。”由于土地贫瘠,缺盐少碘,患碘缺乏症者甚多,这对于来自经济发达地区的陆游来说,是极具冲击力的,增添了些许悲苦之情。但在炎阳高照、绿肥红瘦的夏日,愉悦的心态再次主导着诗人的情绪。《林亭书事》:“吏退林亭夏日长,乌纱白纻自生凉。绕簷密叶帷三面,覆水青萍锦一方。约束蛮僮收药富,催呼稚子晒书忙。平生幽事还拈起,未觉巴山异故乡。”夏日里的夔州与陆游家乡山阴的环境相仿佛,诗人在心灵上消除了异乡的感觉,这也反映了陆游对夔州有着一定的美好记忆。陆游晚年在家乡的《江村道中书触目》中云:“忽过乱山幽绝处,恍如白帝到东屯。”《感昔》:“白帝城边莺乱啼,忆骑瘦马踏春泥。老来感旧多悽怆,孤梦时时到瀼西。”这些感情真挚的诗篇,反映了夔州在陆游心目中的地位。
陆游在夔州充分吸纳了唐宋诗人遗留的诗歌文化遗产,推陈出新,探索形成自已的诗歌创作风格。首先,陆游充分继承发扬了屈原、杜甫的诗歌文化遗产。杜甫于765年四月,携家离开成都,766年至夔州。在夔州近两年,作诗四百三十多首,《登高》《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等名篇即作于此时。最早推出杜甫夔州诗的是宋代的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载:他“谪居夔州,欲属一奇士而有力者,尽刻杜子美东西川及夔州诗,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曾任夔州知州的王十朋也很推崇夔州诗,他曾在《夔路十贤·少陵先生》中说:“夔州三百篇,高配风雅颂。”把杜诗与地位之高无与伦比的风雅颂相比。而出自于江西诗派的陆游,继承传统,师法杜甫。杨万里评陆游的诗说:“重寻子美行程旧,尽拾灵均怨句新。” 11正道出了陆游在继承诗歌传统方面的根源。陆游54岁出蜀东归途中曾有二咏:其一《楚城》:“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其二《龙兴寺吊少陵先生寓居》:“中原草草失承平,戍火胡尘到两京。扈跸老臣身万里,天寒来此听江声。” 在陆游所崇拜的古代诗人中,屈原、杜甫以其爱国忧世之心而成为陆游的异代知音。其次,白居易和刘禹锡在陆游心目中也有较高的地位。如《杂题》:“年华偃蹇留不住,鬓雪纵横耘更多。乐天不生梦得死,恨无人续竹枝歌。”陆游晚年在《思夔州》中云:“老来百念尽消磨,无奈云安入梦何!壮忆公孙剑器舞,秋思宾客竹枝歌。”“武侯八阵孙吴法,工部十诗韶頀音。遗碛故祠春草合,略无人解两公心。”在唐宋众多诗人中,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是陆游心仪的大家,但他最崇敬的还是杜甫。陆游在《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诗中云:“拾遗白发有谁怜,零落歌诗遍两川。人立飞楼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升沉自古无穷事,愚怀智同归有限年。此意凄凉谁共语,夜阑鸥鹭起沙边。”这首诗对杜甫有无限的同情和怀念之情,尤其是夔州时期的杜甫更让陆游感动。他在《渭南文集》卷十七《东屯高斋记》云:“少陵先生晚游夔州,爱其山川,不忍去。三徒居,皆名高斋。”“予至夔数月,吊先生之遗迹,”在陆游的诗文中,论及杜甫者,诗约三十首,而进入夔州,寻访杜甫遗迹,并从实地生活中体验了杜甫在夔州生活的艰难,所以陆游从夔州开始真正解了杜甫, eq oac(○,12)12杜甫在艰难岁月中的爱国激情让陆游在苦闷中获得了精神动力知力量源泉,诗才和豪情都有了前所未有的大突变。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指出:“在唐代诗人里,白居易对他也有极大的启发,当然还有杜甫,一般宋人尊而不亲的李白常常是他的七言古诗的楷模。”13可谓独具慧眼。
再次,夔峡文化给陆游以助力,他也给夔州文化增添了新的灿烂。夔州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也是公孙述、刘备、诸葛亮等人的建功立业之地。在这样的雄险之地和英雄之城,更激发了陆游的报国之情和爱国之志,为夔州文化增添了新的光彩。
夔州虽然远离抗金前线,但与苏杭繁华的温柔之乡相比,毕竟距前线更近了,因而常常能勾起陆游忠愤之情和北顾之忧。作于乾道六年(1170)夔州任所的《记梦》:“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不知尽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梦里忘却晚年困境,而不忘草疏迁都建康之论述。以尽挽银河水之虚,突出表现难洗平生习气——坚持抗战之实,坚持六年前,即和议将成的隆兴二年(1164)甲申时《上二府论都邑札子》之思想:建都临安(今抗州),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只有建都建康(今南京)为上。这种主张,一直未能实现。所以,六年后,在夔州,梦中仍念念不忘草疏迁都之论,亦即不忘坚持抗战之论。在《渭南文集·上二府论都邑》中,陆游认为:“江左自吴以来,未有舍建康而他都者。驻跸临安出于权宜,当今与之约,建康临安,皆系驻跸之地,出使朝聘,或就建康,或临安。”以便将来迁都建康,凭借有利地势,为积极地从事收复失地的准备。草疏纵横议论有利于抗战收复失地迁都之论,是和议将要成时,不顾个人利害得失,坚持有利于抗战之论。其识见,其忠勇,丹丹之心,言于溢表。六年后,在夔州,诗人借梦直抒忠愤之情。忘记的,是自已的困窘;不忘的,是抗战。拳拳之心,天地可察,日月可鉴。同年,陆游填了一首词《好事近》,有感已身如同羁雁未归,令人断肠。身在远隔南郑抗战之前线楚山一角的孤城夔州,远望前线,烦问剑南消息“如何? ”“怕还成疏索。”内心真怕剑南抗战消息稀疏,这是心意急切,关怀抗战,时时“烦问”之情的写照。乾道七年(1171)辛卯初冬的《初冬野兴》:“逆胡未灭时多事,却为无才得少安。”面对夔州山川枫红露寒,滚东滚西的溪水纹吹残水,鼋背时时浮出浅水滩的江山胜景,对于自已不能上前线“上马击狂胡”,而只能稍安于夔州愤然不平。在乾道六年十月作于夔州的《入瞿唐登白帝庙》中,通过对公孙述的赞美,抒发了诗人“尚慰雄杰魂”,“力战死社稷”的情怀。“于时仲冬月,水各归其源,滟滪屹中流,百尺呈孤根。参差层颠屋,邦人祀公孙。力战死社稷,宜享庙貌尊;丈夫贵不挠,成败何足论。我欲伐巨石,作碑累千言,上陈跃马壮,下斥乘骡昏,虽惭豪伟词,尚慰雄杰魂。君王昔玉食,何至歆鸡豚,愿言采芳兰,舞歌荐清尊。”陆游此诗借《蜀都赋》中“公孙跃马而称帝”,《晋诸公赞》中“刘禅乘骡车”降于邓艾的历史典故,赞美公孙述宜死社稷、义不降敌的英雄气概,暗讽宋帝及追随者的投降卖国,可谓胆略过人。
陆游在夔州任内也做了许多工作,为夔州的经济文化建设贡献了智慧,挥洒端汗水。在《将赴官夔府书怀》和《踏碛》诗中两次反映诗人通判的忧虑夔人的瘿疾,陆游在夔州是主管学事兼管内劝农事。他在《王侍御生祠记》系衔为“左奉议郎通判军州主管学事兼管内劝农事”。乾道七年(1171四月)夔州试士,陆游为监试官,入院月余乃出.在《定拆号日喜而有作》诗里,诗人写到还有五天出院,预想届时家人和儿辈都会欢天喜地迎接自己的归来,诗人莞尔微笑的神情和满屋皆喜的场景跃然纸上。但是,还有五天才出院,而今“满案堆书惟引睡,侵天围棘不遮愁。”满案的书卷积成堆,成堆的书卷引人愁,眼见书卷就引人入睡。监试,批阅书卷,就是陆游的工作。七律《假日书事》:“万里西来为一饥,坐曹日日汗沾衣……放怀始得闲中趣,下马何人又叩扉。”这就分明写出通判之繁忙劳累。刚刚下马回家放怀闲中趣,可是不知又是谁来叩大门,哪有闲情寻诗趣?七律《林亭书事》其二:“期会文书日日忙,偷闲聊得卧方床。”这两联描写陆游批阅处理期会簿书公文案卷,偷闲抽空才得方床休憩的情景。可见陆游工作繁忙到何种程度。这是当年诗人通判工作的一斑。和陆游其他时期的作品数量相比,夔州期间的作品显得很少。他《初夏怀故山》也说过:“沉迷簿领吟哦少”。说明陆游尽职尽责,为夔州的发展贡献了力量。
三、陆游在夔州时期的文化地位
陆游在夔州名义上三年,实际上只有一年四个月,但他在夔州的生活,拉开了他生命历程中最壮美的蜀汉英雄人生的序幕;他在夔州诗城的创作,揭开了他诗剑人生历程中最豪放的剑南诗旅的画卷。陆游在淳熙十四年﹙1187﹚初步总结了他在山南、剑南的书剑人生,写成《感兴》:“文章天所秘,赋予均功名。吾尝考在昔,颇见造物情。離堆太史公,青莲老先生,悲鸣伏枥骥,蹭蹬失水鲸;饱以五车读,劳以万里行,险艰外备尝,愤郁中不平。山川与风俗,杂错而交并,邦家志忠孝,人鬼参幽明,感慨发奇节,涵养出正声,故其所述作,浩浩河流倾,岂惟配诗书,自足齐韺誙。我衰敢议此,长歌涕纵横。”因此,夔州是陆游书剑人生的转折点;陆游在中国文学史与文化史上的特殊地位是从夔州开始奠基的;陆游与夔州浑然一体,矗立起了中国文化的一座丰碑。
夔州白帝城是陆游书剑人生的起点和标志。“书剑万里行翩翩,度关登陇常概然。”⑩﹙P1096﹚“书剑”人生是陆游对自已蜀汉壮美人生的形象概括,而这一大气磅礴的文化之旅是从白帝城开始的。《怀旧用昔人蜀道诗韵》:“曩自白帝城,一马独入蜀,昼行多水湄,夜宿必山麓。” ⑩﹙P1946﹚“骑驴白帝城边雨,挂席黄陵庙外秋。” ⑩﹙P2695﹚“裘马清狂遍两川,十年身是地行仙。” ⑩﹙P1330﹚
蜀汉豪放的书剑生活是从夔峡开始的。陆游的蜀汉书剑人生,是在汉唐故地寻求报国救国的力量。“长安卿相多忧畏,老向夔州不用嗟。” ⑩﹙P2070﹚“致主初心陋汉唐,暮年身世落农桑。” ⑩﹙P1171﹚《蜀汉》:“蜀汉崎岖外,江湖莽苍中。冷官家世事,独立古人风。已老学犹力,久穷诗未工。悠悠千载后,此意与谁同?” ⑩﹙P3220﹚
《竹枝歌》等夔峡民歌是陆诗创作的源泉。《湖村月夕》:“平生不负月明处,神女庙前闻竹枝。” ⑩﹙P1067﹚“乱插山花篢子红,蛮歌相和瀼西东。忽然四散不知处,踏月捫萝归峒中。”“万州溪西花柳多,四邻相应竹枝歌。问君今昔不痛饮,奈此满川明月何!”“我游南宾春暮时,蜀船曾系挂猿枝。云迷江岸屈原塔,花落空山夏禹祠。” ⑩﹙P2071﹚
夔峡文化增添了陆游诗作的豪放与雄奇。书剑人生豪放志,巴峡忠魂悲秋风,是陆游蜀汉生活的写照。“当年书剑揖三公,谈舌如云气吐虹。十丈战尘孤壮志,一簪华发醉秋风。梦回松漠榆关外,身老桑村麦野中。奇士久埋巴峡骨,灯前慷慨与谁同?” ⑩﹙P1813﹚“奇峰迎与骇衰翁,蜀岭吴山一洗空。”“老夫合是征西将,胸次先收一华山。” ⑩﹙P843﹚“昔慕骚人赋远游,放怀蜀栈楚山秋。” ⑩﹙P3869﹚“白帝城边八阵碛,青城山下丈人祠。英雄不生仙又去,零落草间多折碑。” ⑩﹙P4045﹚
夔州给陆游留下了美好的回忆。陆游夔州诗虽有悲苦的诉说,但也有美好的回忆。“永怀瀼西寺,更忆山南驿。” ⑩﹙P970﹚“三叠秋屏护琴枕,卧游忽到瀼西山。” ⑩﹙P972﹚“庚寅岁入巴东峡,卧听清猿月下声。二十九年穷未死,却思当日似前生。” ⑩﹙P2397﹚“白帝城边莺乱啼,忆骑瘦马踏春泥。老来感旧多悽怆,孤梦时时到瀼西。” ⑩﹙P3456﹚“武侯八阵孙吴法,工部十诗韶頀音。遗碛故祠春草合,略无人解两公心。” ⑩﹙P4111﹚
总之,夔峡文化长廊的兴奋点在夔州,让陆游感受到了淳朴雄壮的峡江文化之魂;剑南、山南书剑人生的第一站是夔州,将陆游迎进了豪迈奔放的川蜀文化区,为中国文学史留下了一段壮美迷人的画卷。陆游因夔州而转变,夔州借陆游而灿烂!
参考文献:
①杜佑《通典》卷一百七十五《州郡五》,第2409页,岳麓书社,1995年。
②刘禹锡《刘禹锡文集》卷九《记下·夔州刺史厅壁记》,第8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
③祝穆《方與胜览》卷五十七《夔州路》,第1007页,中华书局,
④欧阳忞《與地广记》卷三十三《夔州路》,第1012页,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
⑤⑦祝穆《方與胜览》卷五十七《夔州路》,第1020页,中华书局,
⑥祝穆《方與胜览》卷五十七《夔州路》,第1008页,中华书局,
⑧朱东润《陆游传》,第95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
⑨陆游《陆放翁全集》卷四十三《入蜀记》,第264页,中国书店,1995年。
⑩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卷二,(第176-20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11杨万里.跋陆务观剑南诗稿二首[A]之一,诚斋集[M]卷二
12邱鸣皋《陆游评传》,第113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13钱钟书《宋诗选注》,第19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
(梁中效,男,陕西理工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院长,教授)
- 上一篇:没有了
- 下一篇:客观知识与文化偏见 ——以岭南
- 返回:地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