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流寓岭南诗人考略(三)
  • 2016-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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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蔡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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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及中国古代的流寓或贬谪文人问题,若从时代看,则以唐以后为多,且对历代流寓文人之研究又主要集中于唐、宋、清三代。在贬谪文学或流寓文学研究日益引起学界重视的今天,相对而言对六朝时期的贬谪或流寓问题研究最为沉寂,偶或涉及者惟刘宋之谢灵运和萧梁之江淹。[1]江淹的流寓地为建安之吴兴,又不属岭南历史地理区域。仅刘宋谢灵运之徙放广州多被写进文学史著述或年谱编纂中,仍少有纯粹的贬谪或流寓视角的观照。

 南朝时期流寓岭南之诗人有谢灵运、何长瑜、徐爰、王叔之四位。谢灵运于宋文帝元嘉十年(433)八、九月间与其子谢凤、其孙谢超宗一并上路徙往广州,其出发地为临川。按照流寓经历是一个流寓者奔赴流寓地往返经历的原则,谢灵运之流寓岭南,自当起于由临川启程南下之时。关于谢灵运赴流寓地广州的途径,宋红《谢灵运年谱汇考》以为:“由临川至广州,先逆流走漳江,刘宋时称‘赣水’,南康郡(今江西赣州市)以上称‘豫章水’,过大庾岭后顺流走浈江、韶江,刘宋时称‘溱水’。唯中间翻越赣粤分界之大庾岭,要走一百一十里陆路,在唐代张九龄开辟沟通南北的岭路之前,这是盘旋迂曲、非常险峻的山路。”[2]李森南《山水诗人谢灵运》中也描述了谢灵运此行的路线:“灵运此行,是经过南昌、清江、峡江、庐陵、泰和、万安、赣州、南康、大庾,而越过大庾岭,然后到达广东省境。”[3]谢灵运途中作《长歌行》,过大庾岭作《岭表赋》、《岭表诗》,仅为残篇,既至广州,作《感时赋》。元嘉十年十一月,在广州作《昙隆法师誄》,临刑前又作《临终诗》。关于谢灵运流寓岭南途中及被羁于广州时期的创作,各家历来多有分歧。李运富《谢灵运年事简谱》所述较为客观:“赴广州途中,灵运作《岭表赋》及《岭表》诗。《感时赋》及《登狐山》、《入竦溪》、《长歌行》等诗大概也作于这一时段。至广州后,灵运又被指控犯谋反罪,诏于广州行弃市刑。行刑前作《临终》诗。”[4]谢灵运流寓岭南的时间是很短暂的,自元嘉十年八、九月至十二月广州弃市,不过三个月左右而已。《宋书》本传对诗人之死叙述得十分简略:“有司又奏依法收治,太祖诏于广州行弃市刑……时元嘉十年,年四十九。”[5]仅笼统地称其终于元嘉十年。《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二“元嘉十年”载:

(十二月)辛未,魏主如阴山之北。魏宁朔将军卢玄来聘。前秘书监谢灵运,好为山泽之游,穷幽极险……乃降死一等,徙广州。久之,或告灵运令人买兵器,结健儿,欲于三江口篡取之,不果。诏于广州弃市。[6]

       《通鉴》所述灵运之死事是系于元嘉十年十二月之末的,史家有灵运被弃市于本月内之倾向。李雁《谢灵运研究》“出守临川与弃市广州”一节正据此以为“灵运之死当在是年岁末”[7]

 何长瑜生平事迹诸史载之不详,其流寓岭南事见于《宋书》、《南史》之《谢灵运传》。由二史可知,长瑜为谢灵运东归之后为山泽之游的“四友”之一,即谢惠连、何长瑜、荀雍、羊璿之。谢灵运对其评价很高,以为“当今仲宣”。长瑜被贬放广州,除为增城令,乃起于以诗戏临川王刘义庆的州府僚佐,而触怒了义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题该诗谓《嘲府僚诗》。《南史·谢灵运传》载:

临川王义庆招集文士,长瑜自国侍郎至平西记室参军。尝于江陵寄书与宗人何勗,以韵语序义庆州府僚佐云:“陆展染鬓发,欲以媚侧室。青青不解久,星星行复出。”如此者五六句。而轻薄少年遂演之,凡人士并为题目,皆加剧言苦句,其文流行。义庆大怒,白文帝,除广州所统曾城令。及义庆薨,朝士并诣第叙哀,何勗谓袁淑曰:“长瑜便可还也。”淑曰:“国新丧宗英,未宜便以流人为念。”庐陵王绍镇寻阳,以长瑜为南中郎行参军,掌书记之任。行至板桥,遇暴风溺死。[8]

       这也是仅有的关于何长瑜生平事迹最为详尽的一则材料,其中由袁淑之口提及“流人”一词,当为“流人”于正史中较早的出处。其仅存的另外一首《离合诗》:“宜然悦今会,且怨明晨别。肴蔌不能甘,有难不可雪。”[9] “不可雪”之冤屈当指其因那首戏嘲刘义庆僚佐之诗而被远放岭南之事。徐爰与王叔之二人流寓岭南事迹及作品情况前文已述。徐爰为恩倖之臣,能在交州土人李长仁为乱,尽诛北来流寓之人下得以保全性命,自与其长期周旋于刘宋政权上层而养成的保全性命之术分不开。王叔之流寓岭南,居于罗浮山,以处士修己,其于筑室内读书的凤凰洞,后人名其谓“王子洞”,则自是为岭南人留下了一处人文景观。

在南齐流寓岭南的诗人中,张融是文名最著的一位。关于他的流寓交州武平郡所属之封溪县,《南史·张融传》叙述了事情的大致原委:

解褐为宋新安王子鸾行参军。王母殷淑仪薨,后四月八日建斋并灌佛,僚佐儭者多至一万,少不减五千,融独注儭百钱。帝不悦曰:“融殊贫,当序以佳禄。”出为封溪令。从叔永出后渚送之曰:“似闻朝旨,汝寻当还。”融曰:“不患不还,政恐还而复去。”及行,路经嶂崄,獠贼执融将杀食之。融神色不动,方作洛生咏,贼异之而不害也。浮海至交州,于海中遇风,终无惧色,方咏曰:“干鱼自可还其本乡,肉脯复何为者哉。”又作《海赋》,文辞诡激,独与众异。……在南与交趾太守卞展善。展于岭南为人所杀,融挺身奔赴。[10]

       这段材料揭示了有关张融的四个方面信息:其一,张融被远放封溪的缘由。因建斋浴佛,张融捐钱之少而令“帝不悦”,遂出其为封溪令。南朝官员离京出为地方是常事,可张融之出非同寻常,曹道衡《〈南齐书〉、〈南史〉、〈张融传〉叙事次序多误》一文释“帝不悦”,以为“封溪属交州武平郡,在南朝乃迁谪之地”[11]。其二,赴南途中身处杀身之境,泰然作洛生之咏,而未得獠贼加害。其三,作文辞诡激、独与众异的《海赋》。其四,在流寓地的交游及舍生重义。张融之流寓交州最大的收获是《海赋》的创作。该篇“在描写角度、内容选择上都作了仔细斟酌,而显示出自己的特色。赋首叙大海之状貌,极壮阔雄奇之势;继写洲岛与山岳、海中动物、春天大海景观、丽日下文人高士游仙览境之逍遥;结篇由大海的特性而悟玄理。”[12]《海赋》全篇完整地被萧子显修《南齐书》时所采录,充分显示其在齐梁文坛的地位。由于语言的艰涩和其博物的性质,历来赋学研究著述少有涉及,马积高《赋史·齐梁陈三代赋的发展》[13]、王琳《六朝辞赋史·孔稚珪等齐代赋家》[14]、池万兴《六朝抒情小赋概论·六朝山水游览赋》[15]等均未提及或言之不详,朱建君主编《中国海洋文化史长编·魏晋南北朝隋唐卷》以为“要获得本篇阅读的愉悦,需超越艰涩与博物这层障碍”[16],《海赋》的不为人所重,盖为艰涩与博物所遮蔽了。至于两广地方文学史及文学总集之纂成亦不见《海赋》之踪迹,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17]然治南朝之流寓文学,《海赋》之重要地位可得彰显。

  南齐谢超宗,今诗无传。然《齐南郊乐章》十三首、《齐北郊乐歌》六首、《齐明堂乐歌》十五首、《齐太庙乐歌》十六首,《南齐书·乐志》皆署为谢超宗所撰。钟嵘《诗品》评其“祖袭颜延……传颜、陆体”[18],故今仍以诗人待之,当不为虚。超宗为南朝流寓岭南诗人中之最不幸者,一生先后两次被放。前一次为受其祖谢灵运之株连,元嘉八、九年随父谢凤、祖谢灵运同徙广州,《南齐书》本传言其“元嘉末得还”[19],宋文帝元嘉末为元嘉三十年,可知超宗在其祖谢灵运弃市死、父谢凤“早卒”后,仍羁留岭南近二十年之久,其青少年时期是在岭南度过的。超宗二次被徙越州,乃因对朝廷积久的“轻慢”及因逆反见诛的亲家张敬儿之牵连。南朝偏安江南一隅,至南齐南北分治基本已成定局,南齐政权内部并不多见的朝议北方之事,于大局无补,超宗所言“虏动来二十年矣,佛出亦无如何”,如此深刻的时评言论,自然得被构陷。此番外放,齐武帝将其徙至更为遥远的越州,然行未至,即于豫章受诏赐死。

 在《南齐书》中,萧子显将谢超宗与刘祥同置一卷之中,其共同特点,用萧子显的赞语即是:“违朝失典,流放南濆。”[20]刘祥先后两次赴广州,首次为迎其兄刘整之丧,而与兄嫂发生财产纠纷,并作“寄意悖慢”的《连珠》十五首遣怀,为有司所奏,齐武帝决定将其外放岭南,令其思过。《南齐书·刘祥传》:“上别遣敕祥曰:‘……我当原卿性命,令卿万里思諐。卿若能改革,当令卿得还。’”[21]刘祥则一一申辩,乃徙广州。这第二次赴广州,乃为流放,终至病死于岭南。刘祥诗无存,严可均《全宋文》辑其文两篇,分题为《对狱鞠辞》、《连珠(十五首)》,[22]均见于《南齐书》本传,成为其招致远徙并病死广州的直接原因,可视为其流寓岭南经历中的作品。南齐另外一位有岭南经历者为王思远,他的流寓岭南与其他诗人不同,是为齐武帝派往岭南的封疆吏员。《南齐书·王思远传》:“出为使持节、都督广交越三州诸军事、宁朔将军、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23]思远今存《皇太子释奠诗》残篇及文《让吏部郎表》均无关岭南之事。

宋齐两代流寓岭南之诗人,或因悖慢朝廷、或因不合礼数、或因诗文讥刺时弊、或因受罪者牵连,而得远放,基于特殊的流人身份,居流寓地岭南期间,诸史多不载其行迹。这是南朝同时代史书《宋书》、《南齐书》之共同处,亦以此与《梁书》、《陈书》之岭南流寓文人的历史书写判然而分。



[1] 蔡平《文学史脉络的生成与地域分布的清晰化呈现——中国古代流寓文学研究综述》,《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32日,A08版。

[2] 宋红著《谢灵运年谱汇考》,见载范子烨主编《中古作家年谱汇考辑要》卷二,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406页。

[3] 李森南著《山水诗人谢灵运》,文史哲出版社1989年版,第152页。

[4] 李运富著《谢灵运年事简谱》,见《谢灵运集》附录二,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435页。

[5] 《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传》,第1777页。

[6] 司马光编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3850页。

[7] 李雁著《谢灵运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8页。

[8] 《南史》卷十九《谢灵运传》,第540页。

[9] 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005页。

[10] 《南史》卷三十二《张融传》,第833页。

[11] 曹道衡、沈玉成著《中古文学史料丛考》,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424页。

[12] 于浴贤著《六朝赋述论》,河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06页。

[13] 马积高著《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10233页。

[14] 王琳著《六朝辞赋史》,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44258页。

[15] 池万兴著《六朝抒情小赋概论》,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125页。

[16] 朱建君、修斌主编《中国海洋文化史长编·魏晋南北朝隋唐卷》,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90页。


[17] 从陈永正主编《岭南文学史》之编写体例看,编者无意于写进历代流寓岭南文人及其创作,然涉及正文的展开部分却又一定程度地写入流寓岭南文人之作品。如其《六朝的文学》一节即写道:“南朝宋文帝时,著名旅行家和诗人谢灵运曾被朝廷流放到广州,他在来广州途中,写过《岭表赋》。”然张融《海赋》这样一篇典型的流寓赋却不被提及。(陈永正《岭南文学史》,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37页)张融流寓之交州,本涉及今广西之地,清人汪森所编《粤西文载》,收六朝文人赋只江总《南越木槿赋》一篇,亦弃《海赋》而不顾。(汪森编辑,黄盛陆等校点《粤西文载》第一册,广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


[18] 钟嵘撰,曹旭笺注《诗品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73页。

[19] 《南齐书》卷三十六《谢超宗传》,第635页。

[20] 《南齐书》卷三十六《谢超宗刘祥传赞》,第644页。

[21] 《南齐书》卷三十六《刘祥传》,第642页。

[22] 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801页。

[23] 《南齐书》卷四十三《王思远传》,第7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