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地理——文学经典是如何产生的
  • 2016-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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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曽大兴
阅读量:242

 

各位专家:

上午好!

我们600多人,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来到广州大学,讨论经典的诵读,这个场面是很壮观的;会议期间,还有1200个大学生现场朗诵《礼记》的《大学》篇,这个场面尤其壮观。这表明:经典的诵读是很重要的,经典的诵读需要营造一种气氛。

在壮观之后,或者说,在诵读之后,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经典是怎么产生的呢?或者说,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时间、什么样的空间、什么样的心境之下创造了经典呢?

我认为这个问题也是很重要的。因为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经典。

我相信在座的专家、学者中,有人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有人暂时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所以今天,我就想借这个机会,就这个问题,和大家做一个初步的交流。由于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不能讨论更多的问题,只能集中讨论文学经典是如何产生的。

一,文学经典产生的四个条件

我认为,文学经典是天才的作家在特定的时间、空间和心境之下创造的。文学经典的产生,需要四个条件:

1,天才的作家

2,特定的时间背景

3,特定的地理环境

4,特定的心境

这四个条件,是文学经典产生的必要条件,缺一不可。

第一个条件,属于文学人才学的问题;第二个条件,属于文学史的问题;第三个条件,属于文学地理学的问题;第四个条件,属于创作心理学的问题。

通常情况下,人们比较留意第一、第二、第四个条件,而对第三个条件有所忽略,也就是说,对地理环境与文学经典的关系有所忽略。所以我们要请大家特别留意一下这个问题。

下面我们以王勃的《滕王阁序》为例,看看文学经典是如何产生的。

二,滕王阁序》的产生

1,王勃是历史上少见的少年天才

王勃(650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他是“初唐四杰”的代表人物,也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少年天才。他的祖父,是隋朝末年的大学者王通,即文中子。所以他的遗传基因是非常好的。 

王勃六岁的时候就会写文章。九岁的时候,读当代大学者颜师古的名著《汉书注》,发现了其中的许多问题,作《指瑕》十卷,被誉为“神童”。

由于有“神童”之誉,被宰相刘祥道知道了,向朝廷推荐,让他参加“幽素科”的考试。唐代的科举考试有许多科目,“进士科”最为热门,所以人们往往把进士考试作为科举考试的代名词。实际上除了进士科,还有许多别的科目,例如“幽素科”、“明经科”等等。“幽素科”与“进士科”具有同等地位,王勃以高分录取,等于是获得了进士的头衔。被任命为“朝散郎”,从七品,相当于今天中央国家机关的一个处级干部。当时只有十六岁。

九岁完成十卷学术著作,十六岁当上七品京官,这在今天来讲都是不可能的,在历史上也非常少见。所以我们说他是历史上少见的少年天才。

毛泽东读书笔记:

    王勃以一个二十八岁的人,写了十六卷诗文作品……还有王弼、贾谊、李贺、夏完淳,都是英俊天才,惜乎死得太早了。

2,王勃写作《滕王阁序》的时间背景

二十岁的时候,王勃被征为沛王府侍读,就是教王子读书的官,正七品。沛王李贤是唐高宗的第六个儿子,后来曾经做过太子。尝注《后汉书》。武后临朝,逼令自杀。追谥章怀太子。有《黄台瓜辞》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希。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

那时候,王子中间流行一种游戏:斗鸡。把鸡爪子上装上铁爪子,让他们相互抓。有一次,沛王的鸡和英王的鸡相斗,王勃写了一篇游戏文章,叫做《檄英王鸡》,这是一篇战斗檄文。王勃以沛王鸡的口吻,声讨英王鸡,向英王鸡宣战。这个英王,有人说是周王,他可不是一般的人啊,他就是后来的唐中宗。

斗鸡也好,写战斗檄文也好,都不过是年轻人中间的一种游戏,按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这件事情被唐高宗知道了。唐高宗就是武则天的老公,他是唐代第一个怕老婆的人,也是最高级别的怕老婆的人。此人虽然怕老婆,但是和很多怕老婆的领导干部那样,在外面还是很威风的。他发现王勃写了这一篇《檄英王鸡》,大发雷霆之怒,说你这不是在挑起王子之间的矛盾吗?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当王子的老师呢?给我赶出王府!

王勃被赶出王府之后,倒霉的事情就接着来了。先是把他凉在家里,久久不安排工作。后来虢州(今领南灵宝一带)空出一个“参军”的位置,才让他补上。所谓“参军”,原来是指参谋军事的官,后来成为刺史的辅佐官之一。这样王勃就由一个京官变成了一个地方官。王勃做过王子的老师,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的学生沛王李贤,是一个很贤明、也很有学问的人。现在到了地方上,见到的人,哪有王子的水平高呢?于是这王勃就有些看不起他们,言谈举止之间,流露出某些恃才傲物的样子。这样就有意无意地得罪了同僚。于是就有人陷害他,说他在家里窝藏重刑罪犯。后来又怕事情败露,居然擅自把这个罪犯杀了。罪犯虽然犯了死罪,但是也轮不到你来杀他呀,你应该把他交给公检法呀!所以这王勃也就犯了死罪。本来是要杀头的,被皇帝赦免了。但是也有一个严厉的处分:开除公职,也就是清除出公务员队伍。这是咸亨五年,也就是公元674年的事,王勃当年25岁。

王勃不仅丢了公务员的饭碗,还连累了他的父亲王福(zhi)。朝廷认为,王福(zhi)作为王勃的第一监护人,没有尽到监护之责。王福(zhi)受到的处分,就是由雍州司功参军贬为交(zhi)县令。雍州在今天的陕西西安一带,雍州的司功参军虽然不是朝官,但也是天子脚下的官。交(zhi)在今天的越南境内。唐代的越南,属于中国的版图。

可见唐代的法律还是很严厉的。现在的干部,儿子醉驾撞死了人,做父亲的只要道个歉,鞠个躬,赔几个银子就没事了。

后来清朝学者姚大荣的《王子安年谱》一书考证,王勃是被人陷害的,所谓“假手官奴,以攻其瑕”。他没有窝藏罪犯,更没有擅自杀死罪犯。姚大荣的《王子安年谱》问世的时候,王勃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当然不可能有人给他平反。历史上的冤假错案多的是,有几个能够平反?

王勃的这档事,害了他的爹。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坑爹”。王勃坑了自己的爹,内心里好受吗?肯定是不好受的。一年以后,也就是上元二年,公元675年,他去看望自己的父亲。路过洪州都督府所在地,也就是今天的南昌。恰好碰上洪州都督阎伯在滕王阁大会宾客,古人叫做“文酒之会”。就是以文会友,以诗会友。王勃应邀参加了这个“文酒之会”。正是在这个“文酒之会”上,写下了千古名作《滕王阁序》。

滕王阁,本是唐高祖李渊的第二十二个儿子李元婴修建的。他被封为滕王,所以这个建筑就叫“滕王阁”。到阎伯玙来做洪州都督的时候,这个楼已经有20多年的历史了。已经有些陈旧了。于是阎伯yu就把它修饰一番。然后选在九月九日这一天,举行“文酒之会”,大会宾客。

当时参加会议的人员中,有一个是阎伯玙的女婿,姓孟,王勃在《滕王阁序》中称他为“孟学士”。所谓“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可见这孟学士,应该是比较有文才的一个人。按照阎伯yu的计划,是让到会的人各写一首诗。写完之后,再由自己的女婿孟学士来写一篇序,就像当年王羲之写《兰亭集序》一样。这阎伯yu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官员。他怎么好直接了当地要自己的女婿写序呢?这不是公开的以权谋私吗?所以他就客套一番,一个一个地请在场的那些有点名望的人。那些人心里都有数,知道阎伯yu的本意,是要让自己的女婿出名,所以都推辞不写。后来请到王勃。王勃年轻,没有城府,也可能真的不知道阎伯yu的本意。人家叫他写,他就不客气了。

据说阎伯yu当时就很不高兴。拂袖而去,让身边的人看着,看王勃如何下笔,自己坐在隔壁的一间房子里听汇报。

“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沈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jué)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极请宴所,极欢而罢。”(《唐摭言》)

王勃写下《滕王阁序》之后,就离开南昌,去交(zhi)县看望他的父亲。他在交(zhi)住了一些日子,回来的时候,不幸掉到海里了。有人说王勃是掉到海里淹死的。这个说法不正确。《新唐书》的记载是,“渡海溺水,悸而卒。”王勃被救上来之后,由于感到后怕,吓死了。时年二十七岁。王勃的著作,有《王子安集》,收诗文16卷。

3,王勃写作《滕王阁序》的心境

王勃写作《滕王阁序》的时候,是个什么心境?一般人都以为他风头出尽,一举成名,心境一定很好。其实他的心境是很复杂的。王勃的心境,要通过他的这篇文章来细细体会。

(一)高兴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二)悲伤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沟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三)达观

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而相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当时的王勃是一个丢了官职的文学青年,他能参加阎伯yu这样一个一方大员主持的“滕王阁大会”,就像今天的一个失足的文学青年,能够参加由江西省委书记、省长主持的会议,这对他来讲,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所以他高兴。

但是,他的高兴是暂时的。当他站在滕王阁上,看到天地之间的无边的秋色,想到宇宙无穷,而人生有限。而在这有限的人生中,还要经受那么多的打击和委屈,所以就悲从中来。

但是,那一天的“滕王阁大会”,毕竟是一个大家高兴的日子。他不能老是悲伤啊。再说,他所接受的中国传统文化告诉他,打击和委屈总会过去的,他应该从悲伤中走出来,把眼光放远一点,所以他就变得达观了。

王勃的高兴、悲伤和达观,都是很真实的。在这几种心情中,悲伤是主要的,其次是达观,再其次是高兴。换句话说,高兴是暂时的,达观也是暂时的,真正挥之不去的,是由来已久的悲伤。这是王勃的基本心境,或者说,是他的心情的主色调。

王勃的悲伤,不仅仅由于他个人的遭遇,也有对于人生的宏观的感悟和思考。宇宙无穷而人生有限,而在有限的人生当中,还有那么多的、甚至是没完没了的忧患。这是人类最大的悲伤。王勃的悲伤,既是他个人的悲伤,也是人类的普遍的悲伤。他个人的悲伤,足以引起人们对这位少年天才的同情;而他对宇宙人生的悲伤,则更能引进人们的广泛的共鸣。

许多人读《滕王阁序》,不去细细体会王勃的心情,只是欣赏他的写景文字,甚至只是欣赏他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两句写景文字。这叫不得要领。

还有一些人,只是羡慕王勃的名声,既没有王勃的才华,更没有王勃的忧患,也要在滕王阁上舞文弄墨,写一些歌功颂德、空洞无物的文字。这叫附庸风雅。

文学的本质,就是“生于忧患,死于欢乐”。中国文学史上的所有经典之作,都是忧患之作。没有那一个歌功颂德的东西能够成为经典的。

一个没有忧患意识的人,是不能成为真正的文学家的。现在有一些八面玲珑、活得有滋有味、没有忧患意识的人,想出名,想让自己的作品成为经典之作,于是到处找人写书评,到处找媒体去宣传,去炒作,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没有忧患意识的人想成为经典作家,只能是白日做梦,痴人说梦。

《滕王阁序》是一篇忧患之作。由于有忧患,加上又有文采,能够引起人们广泛的共鸣和欣赏,所以就成了经典。

4,王勃写作《滕王阁序》的地理环境

《滕王阁序》的产生,与滕王阁的特殊的地理环境,是有重要关系的。过去讲《滕王阁序》的人,往往忽略了这一点。所以我们在这里,不妨做一个稍微细致一点的分析。

我们先看人文环境。请大家想一想这样一个问题,王勃是怎么进入会场的?

这一次的“滕王阁之会”,是由都督阎伯yu主持召开的。唐代的行政建置,就是州、县两级。只在军事要地所在的州里设都督府,都督府的长官就是都督。洪州都督府的管辖范围,实际上就是当时的江南西道的19个州,它的版图不仅包括了今天的江西全境,还包括了今天安徽、湖南、湖北的部分地区。阎伯yu的权力有多大呢,就是这19个州的军事、财务、政务、监察,都归他管。他比今天一个省委书记、省长和省军区司令的权力还要大。我们由此可以想见,由这个阎都督主持的“滕王阁之会”,规格应该是很高的。《滕王阁序》写到: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  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  帷暂住。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

东南一带的名人几乎都到了。胜友如云,高朋满座。这些人当中除了都督,还有刺史,还有将军,还有众多的文士。总之,都是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而当时的王勃是个什么身份呢?是一个被朝廷除名的人,一个据说是杀了人的人。要是搁在今天,王勃绝对没有资格参加这样一个由一位封疆大吏主持的高规格的会议。他有两道关过不了。一是政审这一关,一是安检这一关。

但是,王勃进去了。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王勃是如何进去的?有三种可能:

一是别人带进去;

二是自己找上门;

三是受到正式邀请。

先说第一种可能:有人说,王勃有一个叔公,叫王承烈,当时就住在江西。是他把“滕王阁之会”的消息告诉王勃的。但是,知道“滕王阁之会”的消息,并不等于有资格参加“滕王阁之会”,这是两回事。这个王承烈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是平民?还是官吏?他的面子究竟有多大?他本人有没有受到邀请?是不是他把王勃带进去的?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没法知道。

我看到一本《中国名胜诗词大辞典》,讲到《滕王阁序》的时候,他说王勃是由他的老师带进去的。他的老师受到了邀请。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有什么依据,我查找了几乎所有的权威史料,就是没有发现王勃当时还有一个老师在江西,只知道他有一个叔公王承烈在江西。  

第二种可能,就是知道消息之后自己找上门,然后自我介绍。

第三种可能,就是主办方知道王勃到了南昌,然后给他发邀请。

我认为,第三种可能比较大。因为王勃虽然犯了事,被除名,但他毕竟还是“初唐四杰”中的一员啊,毕竟还是著名诗人啊。我推测,阎公可能考虑到了这一点。也就是说,不管你是不是被除名了,不管你有没有杀人嫌疑,你是诗人,是名人,我就请你。这说明什么呢?说明阎公这个人是很宽容的。

事实也是如此。阎公本来没有想到让王勃写序。他本来是要让他的女婿写序的。王勃写序,他最初是很不高兴的。但是后来他发现王勃写出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他的态度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这说明阎公这个人不仅很宽容,而且还很有鉴赏能力,甚至还有几分可爱。

过去人们讲《滕王阁序》,在赞美王勃的同时,免不了要把阎公贬低一番。其实,如果没有阎公的宽容,如果没有他和他的那一班朋友所营造的这种宽松的人文环境,如果“滕王阁之会”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会议,是一个领导可以夸夸其谈,而别人只能小心翼翼地附和的会议,是一个只能歌功颂德、而不能自由发表言论的会议,《滕王阁序》这篇千古名作还出得来吗?

这一点非常重要,十分重要!

这是讲人文环境,下面再讲自然环境。

滕王阁在哪里?它周围的环境如何?登上滕王阁,可以看到什么景致?

唐代滕王阁的绘图,已经看不到了。只能看到宋代的。现在的滕王阁,就是根据宋代滕王阁的绘图修建的。但是,宋代离唐代不远。我们通过宋代的滕王阁,可以想象唐代滕王阁的风采。

我们不难发现,在宋代的滕王阁上,可以直接看到江水和远山,而且水势浩瀚,远山苍茫,这样的景观可以激发人的艺术想象和灵感;在今天的滕王阁上,虽然也能看到江,但是江水很浅,没有浩瀚之感;虽然也能看到山,但不能直接看到山,中间隔了许多高楼,把视线挡住了,不能产生苍茫之感。站在今天的滕王阁上,很难激发艺术的想象和灵感,但有可能刺激发财的欲望:江对面的房子卖到多少钱一平米了?房价有没有出现“拐点”啊?

今天的滕王阁虽然比宋代的建的高,但是周围的景观被破坏了。再高也看不到美丽的山水。如果王勃活到今天,如果他在今天登上滕王阁,可能就写不出《滕王阁序》了。

在我国,自然环境的变化趋势,是一代比一代差。可以肯定,唐代滕王阁周围的环境,一定比宋代的好看。我们且看王勃是怎么写的: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静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  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翔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这段文字说明,王勃是坐马车到滕王阁的,时间是在农历九月的一个傍晚。刚刚下过一场雨,但是地上没有积水,而池潭里的水则很清凉,透出秋天的寒意。傍晚的山峦烟雾缭绕。

滕王阁是依山而建的,很高,也很华丽。滕王阁的下面,是赣江中的一个长长的岛屿,叫扬子洲。扬子洲上有仙鹤,也有野鸭。生态环境很好。这是近景。下面是远景: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

远山苍莽,平原辽阔,赣江迂回曲折。渡口停泊了许多华丽的船只,而南昌城里,则居住着许多大户人家。

再往更远的地方看: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彭蠡,就是鄱阳湖。孤鹜,就是单飞的野鸭。这时候,雨过天晴,晚霞明丽,视线很好。他看到晚霞在飞,野鸭在飞,长天茫茫,秋水浩浩。而鄱阳湖的渔歌,还有飞往衡阳的大雁的叫声,则一阵一阵地传来。

这一段景致,全是秋景。尤其是“落霞”、“孤鹜”、“渔舟唱晚”、 “雁阵惊寒”这几个景象,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归宿问题,触发了他的生命意识。秋天,表明一年好景将成过去;傍晚,表明一天好景将成过去。而“孤鹜”在飞,大雁在飞,表明鸟类在寻找归宿;“渔舟唱晚”,则表明人类在寻找归宿。可是自己呢?自己的归宿在哪里?自己是个“失意之人”,是个“他乡之客”。还有,他是为了看望父亲才经过南昌的,而父亲更在遥远的交(zhi)。他们都是“失意之人”,都是“他乡之客”。他自己被除名,他父亲被贬官,都被朝廷抛弃了,都没有归宿感。所以这一段秋景非常重要,如果没有这一段秋景的触发,他就不会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处境,自己的归宿,就没有下文的大段的悲伤。也就是说,没有这一段秋景的刺激,就不可能产生强烈的生命意识,就不可能有名传千古的《滕王阁序》。这就是悲秋。《滕王阁序》,其实就是一篇悲秋之作。

这就是自然环境对作家的触发作用,也就是古人所讲的“江山之助”。

小结

同样的人文环境,同样的自然环境,为什么当时“滕王阁之会”上那么多文人,就没有一个人能像王勃那样,写出这么好的作品呢?这就与作家本人的天赋和心境有关了。

没有文学天赋的人,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环境,都难以产生文学的激情和灵感。

有文学天赋的人,如果没有忧患,即便是遇到类似的环境,也难以写出动人的作品。

只有天才,并且只有忧患中的天才,在特定的时间,遇到特定的环境,才会激发灵感,才会写出传世之作。

所以我们说,经典的产生,与天才、心境、时间、地理这四者密切相关,缺一不可。

过去讲文学的人,往往只注意到作家的天赋,作家的忧患,以及作家写作的时代背景,而很少注意到作家写作的地理环境。所以我们把这一点作为重点。

这就回到我们今天的这个题目了。

“中国文学地理”,是我开设的一门课程。我从2004年起,开始给研究生讲“中国文学地理”;从2010年起,开始给社会各界人士讲“中国文学地理”。

“中国文学地理”这门课程,属于文学地理学的范围。文学地理学是一门探讨文学与地理环境之关系的新兴学科。“中国文学地理”这门课程,就是从地理环境这一独特的角度,来解读文学的内容、特点与成因。

我刚刚在南昌主持召开了一个“中国首届文学地理学研讨会”,对南昌记忆犹新。所以中华书局的同志约我来讲课时,我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产生在南昌的《滕王阁序》。讲的不对的地方,请大家多多批评指正。